连续假期,短休回来,isolation(隔离)床位空了。一问,才知道周大婶离开了。
很突然,却又意料之中。
想起放假之前,和她谈了谈,腿上的伤口严重发炎,或许需要断腿保命。她即没有伤心,也没有害怕,仿佛要锯掉的,是屋子门前的一棵老树。
周大婶半年前由怡宝医院转了过来,很严重的心脏血管阻塞,需要及时动手术。但是她的血糖长期过度失控,导致全身上下(颈项大动脉--carotid artery, 肾脏动脉--renal artery和腿部的血管)全部严重阻塞,使到她的心脏手术超高风险(注1)。原本我们并不想进行手术,因为手术并发症(complication)的可能性太高了,我们觉得,动手术对病人本身来说,或许比没动手术还糟糕。(注2)
可是,周大婶'视死如归",无论我们怎么说,她也一定要动手术。当时我们不明白,后来,当然懂了。
由于病人的要求,我们先要求心脏和血管科以血管成型术(angioplasty)通了肾脏和颈项的血管,以减低手术的风险。然后再选个黄道吉日(没有连续假期,所有专家都可以随传随到)的日子,帮周大婶动了手术。
我没有进入手术帮忙,我只知道晚上我的二老板(虽然是二老板,相信我,他绝对是医院里技术和医德兼备的最好医生之一)从手术室出来时,苦笑着说:"竟然还可以活着出来。。。"
一个星期后,周大婶奇迹式的转出了加护病房,到了普通病房。我和二老板几乎每天不停的鼓励勉励激励着周大婶一定要加油,努力护理,因为我们还不相信危险期过去了。
周大婶有一个丈父七个孩子,结果只有一个比我重至少20kg的女儿寄宿在医院的宿舍以方便照顾周大婶。其余的听说只有共同假日的时候,才会到来探望她。七个人一起的共同假日想当然的会是多么难得。。
那个所谓寄宿在医院的女儿,绝对遵守医院规则,只在探病时间到病房坐坐。我叫她帮忙她的母亲做做复健运动,她说她没有力气;我叫她到外面买她母亲爱吃的食物,她说她不认识路。最后我气坏了,叫她不如就这样坐着不动,她倒听话了。
就这样周大婶就这样被遗弃在病房。旁边的病友都有很多很多的家人朋友探望问候,她就只有一直骂她不积极复健的医生护士。医院的食物她又不喜欢,越吃越少,身体越来越弱,结果所有病发症都到访了。
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,周大婶进进出出加护病房好几轮,病情恶化到尽头的时候就一定好转过来。或许是上天给她的孩子一个赎罪的机会,所以她一次又一次的逃出鬼门关。无奈,她总是一个人静静的呆坐在隔离病房,没有了家人的支持,她仿佛是病房里可有可无的装饰,等待截止日期的来临。。。
我们一次又一次的作出积极的治疗,一有空就进手术室清洗伤口,切除脓肉,无奈没有胃口的她,身体弱得不得了,加上血管原本就很细小,伤口一直没有好转,即使动用了最好的抗生素(tigercycline,听说老虎都杀得死!一笑)长达4个星期,伤口只有越来越深,几乎看到了小腿骨头。
周大婶临走前还问了我(由于我是病房里唯一会用广东话骂人的医生),她会不会死,我狠狠地吓她,再不吃不喝,不下床走动,我就不敢包,结果她只是"嗯"的一声,什么都没说。结果我忍无可忍,狠狠的拨电到她家里把几个没良心的孩子训了一轮。
听说,那晚,她就突然晕倒。两个钟头后,已经医治好的心脏就因为严重的细菌感染而停止跳动了。
是解脱?还是惩罚?我不知道。
我们再不必为找不到血管抽血而烦恼(她的血管,麻醉师也得用超音波仪器来寻找!),我们不必因为对无法复原的伤口束手无策而沮丧,我们更不必为那永远看不见的家人而生气。。
我们只是从周大婶身上,学到一个教训,
医生可以医好的,只是器官;家人可以医好的,才是病人。。。
注1:小指南,所有心脏阻塞的手术--俗称"搭桥"(bypass surgery),既把双腿上的血管割下来,连接大动脉越过心脏阻塞的血管,就好象搭桥建新路那样,让血液顺着"新路"抵达心脏各个部分。。。心脏手术在所有手术中,属于高风险的那一组,平常最安全简单的心脏有孔手术,风险也得3-4%,成人的搭桥手术基本上从5%到严重的30%,如果是紧急手术,风险是50%。。所谓的风险,倒不是单指死亡率,而是概括中风,细菌感染(多指腿部皮肤或胸口的伤口,又以胸口伤口的细菌感染最为危险),肺炎,肾功能损坏等。
注2:心脏阻塞的手术,由于风险很高,基本上手术医生不会做决定开或不开刀,而是向病人和家属解释开刀的风险,然后由病人和家属自己决定医疗的方式。不是所有手术可以延长病人的性命或提高病人的生活素质,有时候,药物治疗虽然没有办法根治但却绝对比手术还要好。。尤其是年老的病人。